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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廉·詹姆斯:我们就是万物那更广阔生活的切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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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25-01-30 13:14: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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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威尔·杜兰特的《哲学的故事》一书以讲故事的形式,将西方2000年来15位最重要的思想家和相关流派娓娓道来,本文摘自其中威廉·詹姆斯的部分,澎湃新闻经新经典授权发布。

本书作者威尔·杜兰特

詹姆斯总是把具体事物作为自己的思考对象。即使把心理学作为思考的起点,他也不是那种一味沉醉于缥缈、晦涩之中的玄学家,他永远是一个现实主义者,在他看来,思想,无论如何与物质划清界限,本质上都是一面反映外部物理实在的镜子。其实,这面镜子比一些人认为的要好,它所能感知、反映的不仅仅是独立的事物(休谟便持这种观点),还有事物间的联系;它把万物放在大环境中进行考察,而人类对大环境的感知与对万物形状、触感、气味的感知一样,快速而又敏捷。因此,康德的“知识问题”(我们是如何将意义和秩序置于我们的感觉中的?)是毫无意义的——意义和秩序,至少是其轮廓,本来就存在于我们的感觉之中。英国学派的原子心理学将思想看作一系列独立的想法,这些独立的想法以机械的方式建立相互联系,这样的心理学不过是对物理学和化学的模仿,会使人误入歧途;思想不是一系列想法,它是一条河流,其中奔流不息的是人的感知和感觉,而想法则像血液中的血球,是思想河流中转瞬即逝的结点。我们的某些心理“状态”(这也是一个静态的迷惑人的术语)与我们言语中的介词、动词、副词和连词相对应,而某些“状态”则反映了名词和代词;我们能够感觉人和物,同时也能感觉“为”“向”“反对”“因为”“后面”“以后”等词语。正是思想河流中这些“过渡性”语言元素构成了我们完整的心理活动,使我们得以对万物的连续性进行衡量。

意识不是实体,也不是一个东西,它是对各种变化关系的整体把握;意识好似一个焦点,在这个点上,思想的次序和关系与事件的次序、万物的关系相互重叠,并给人以启迪。在这样的瞬间,人类思维中闪现的便是实在本身,而不仅仅是“现象”,因为在现象和“表面”之外空无一物。了解一个灵魂,我们无须超越经验过程,因为灵魂不过是我们心理生活的总和,正如“本体”不过是所有现象的总和,“绝对”是世界万物的关系网一样。

正是这种对直接、实在、真实事物的热情使詹姆斯举起了实用主义大旗。詹姆斯从小接受的是崇尚明晰的法式教育,因此对艰深晦涩、喜爱卖弄术语的德国形而上学恨之入骨。难怪当哈里斯等人将早已垂死的黑格尔哲学介绍到美国时,詹姆斯的反应就好像一位检疫员发现了瘟疫。他坚信,不论是德国形而上学的术语还是其研究的问题,都是虚幻的;为了向每一个坦诚的心灵证明德国形而上学的空洞无物,他想方设法对其意义进行检验。 1878年,詹姆斯终于找到了他梦寐以求的武器:在《科普月刊》中他偶然发现了查尔斯·皮尔士写的一篇文章——《如何使我们的观念清晰明白》。皮尔士说,为了找到某一观念的意义,我们必须对该观念在实践中产生的结果进行考察,否则,对这一观念的争论便会无休无止,且一定不会有什么结果。皮尔士为詹姆斯指明了道路,后者也兴高采烈地踏上了这条道路;他用这一方法对古老的形而上学的问题和理念进行了细致考察,在这一方法的冲击下,古老的形而上学就像突然遭到电击的化合物,瞬间土崩瓦解。而那些富有意义的问题则被披上了一层现实的面纱,变得如溪水般清澈见底——正如柏拉图那著名的洞穴比喻:它们走出阴暗的洞穴,沐浴在灿烂的阳光之中。

威廉·詹姆斯

这一简单而又古老的方法帮助詹姆斯对真理进行全新的解释。以前,真理被认为是客观关系(美和善也曾被如此理解),现在,倘若真理如美、善一样与人类的判断和需求息息相关,又会如何?“自然法则”曾被认为是永恒不变的“客观真理”,斯宾诺莎曾把它作为其哲学核心;但其实,这些真理不过是系统阐述了实践中方便而成功的经验,它们不是对客观的复制,而是对具体结果的正确推测,是真理的一个观念的“兑现价值”。

恰如“正确”只不过给我们带来行为上的便利,真理……也不过是能给我们带来思维上的便利。便利的可以说就是时髦的;当然,这要从长远的眼光和整体的角度去理解,因为那些可以便利地适合眼前经验的事物未必可以令人满意地适合将来的一切经验……真是善的一种,而且,正如人们通常认为的那样,真并非一个与善迥然不同的范畴,它与善和谐一致。无论什么,只要它从信仰上被证明是善的,那它便是真的。

真理是一个过程,是“观念偶然发生的作用”;事实便是证据。实用主义不考虑观念的来源,或者观念的前提是什么,它考察的是观念的结果;实用主义“转换了重点,它将眼光着眼于前方”。实用主义是“一种态度,它不考察原本的事物、原则、‘范畴’或者假定的必要性,它考察的是最终的事物、结果、效用、事实”。经院哲学问观念是什么,于是陷入了“诡辩”之中;达尔文学说问观念的起源是什么,于是陷入晦涩的谜团之中;实用主义问观念的结果是什么,于是将思考引向了实践、使它面向未来。

现在,我们要用实用主义的方法来对哲学最古老的问题——上帝的存在和本质——进行解答。经院哲学家认为,“上帝是实在的,是自身存在的,是在万物之外和之上的,是必然的、唯一的、无限完善的、纯洁的、永不改变的、无量的、永恒的、智慧的”,何等壮观!对这样一个定义,哪个神不感到自豪?但是,这样的定义意味着什么呢?——它对人类有什么效用呢?如果上帝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我们便是上帝的玩偶,也就是说,我们根本无力对上帝从一开始便描绘、拟定的命运轨道作出改变;加尔文主义和宿命论就是上述定义的必然结果。我们可以用同样的方法对机械决定论进行一番考察,结果是相同的:如果我们信仰决定论,我们便会成为印度教的神秘主义者,置身于茫茫无涯的命运之海中,被命运如牵线木偶般玩弄。当然,我们不接受这些阴暗的哲学,人类之所以反反复复地提及它们,是因为它们有着符合逻辑的简单与匀称。然而,生命不理睬它们。生命将它们淹没,片刻不停地向前奔去。

哲学在某些方面或许无可指摘,但它有两个缺陷,其中任意一个对其普遍性都是致命的一击。首先,从本质上说,哲学的基本原理绝不能阻挠和挫败我们最心爱的愿望……哲学会与我们积极的偏好(如愿望、希望)发生矛盾,但糟糕的是,哲学要剥夺我们偏好的对象。如果哲学与我们最私密的力量格格不入,以至于在普遍事务中将其孤立,并存有一举消灭它的动机,那么,这样的哲学比悲观主义更不受欢迎……这就是唯物主义总是不能被普遍接纳的原因。

所以,人们接受或排斥某种哲学,根据的是自己的需求和气质,而不是“客观真理”。他们不会问:“这合乎逻辑吗?”他们会问:“如果我们将一种哲学付诸实践,那么,这种实践对我们的生活和兴趣意味着什么?”不论是支持还是反对,哲学只能给人以启迪,但绝对无法被证实。

逻辑和说教永远不能使人信服;

夜晚的湿气浸入我的灵魂,愈来愈深……

现在,我对哲学和宗教来一番重新考察。

在课堂上,它们或许可以得到很好的证明,但在广阔的天地和奔涌的海洋中,它们根本得不到证明。

我们都知道,需求决定观点,但我们的观点绝无可能左右我们的需求。

在很大程度上,一部哲学史就是一部人类多种气质冲突的历史……一位哲学家不论拥有哪种气质,他在进行哲学思考时,总是试图把自己的气质隐藏起来。我们在习惯上不承认气质是理由,为了得出令人信服的结论,他会要求自己提出的理由不掺杂任何个人因素。其实,由他的气质所造成的偏见,比任何更为客观的前提给他造成的要强烈得多。

这些对哲学作出选择并对哲学起支配作用的气质可以分为两种:柔性的和刚性的。柔性气质散发着宗教气息,它喜欢确定不变的教条以及先验真理,信仰自由意志、理想主义、一元论和乐观主义。刚性气质不信仰宗教,它信仰的是唯物论、经验主义(只用“事实”说话)、感觉论(将一切认识归于感觉)、宿命论、多元论、悲观主义和怀疑论。其实,每一类理论的内部也存在着激烈冲突,难怪具有某一气质的思想家在选择自己的理论时,往往既选择第一类,也选择第二类理论。也有一批人(比如威廉 ·詹姆斯)在气质上属于“刚性”,他们沉溺于事实,并依赖自己的感觉,但是,他们又有着柔性气质者的特点,他们对决定论深恶痛绝,而且离不开宗教信仰。我们能否找到一种哲学,对这些明显冲突的需求进行协调呢?

詹姆斯认为,多神论能够帮助我们对相互矛盾的不同需求进行整合。他提出“有限的上帝”概念,“有限的上帝”绝不是端坐在白云之上、冷眼旁观的奥林匹亚山怒吼之神,“他是一位拯救者,在所有的世界命运塑造者中,数他年纪最长、资质最深”。宇宙不是一个封闭、和谐的系统,它是一个战场,处处是相互抵触的趋势和目的。因此,宇宙并非一元,而是多元的;这一显而易见的事实似乎有点儿可悲:我们生活在混乱之中,说这种混乱源于一个始终如一的意志,根本无济于事,因为种种迹象表明,宇宙内部的矛盾和分裂早已存在。或许,古人比我们更聪明,当今世界多元化的发展程度已足以令人吃惊,因此,多神论比一神论显得更为真实。这样的多神论一直都是“普通大众真正信仰的宗教,今天也如此”。人们是对的,哲学家错了。一元论是哲学家与生俱来的病症,他们渴望的(正如他们所思考的)不是真理,而是统一。“‘世界等于一!’这样的公式或许会导致数字崇拜。‘三’和‘七’被认为是神圣的数字,但是,抽象而论,为什么‘一’比‘四十三’或者‘二百万零一十’要好?”

与一元宇宙论相比,多元宇宙论的价值在于,哪里有相互抵触的趋势、相互斗争的力量,我们的实力和意志便能在哪里发挥作用,协助争端的解决;在我们的世界里,没有什么是不可改变的,一举一动都举足轻重。对我们来说,一元世界犹如一个死亡之地,在这样的宇宙中,不论愿意与否,我们都得扮演全能上帝或原始星云为我们指定的角色;即使我们流干眼泪,也无法抹去这永恒剧本中的任何一个词句。在一个一切均已成定局的宇宙里,个性犹如天方夜谭;一元论者使我们相信,“实际上”,我们都是马赛克镶嵌画上的一块碎片。但在一个一切尚未被决定的宇宙中,我们能为自己的角色书写台词,在某种程度上,我们今天的抉择会对我们不得不生活于其中的未来产生决定性影响。在这样的世界里,我们可以拥有自由;这个世界充满的是机遇,而非命运;一切都不是“静止不动的”;我们的为人和所为或许会改变世上的一切。帕斯卡说,如果克利奥帕特拉的鼻子长一寸或短一寸,历史便会被重新书写。

但是,要证明这种自由意志或多元宇宙或“有限的上帝”,与证明与之对立的哲学形态一样,缺乏理论依据。就连现实依据也因人而异——某些人如果信仰决定论,放弃自由主义哲学,可能生活得更好,这也说得通。当证据匮乏的时候,我们应该根据切身利益和道德利益作出选择。

如果某种生活真是我们应当过的较好的生活;如果某种观念,一旦我们信仰了它,便能够指引我们去过这样的生活,那么,除非信仰它会不经意地与我们其他更重要的切身利益冲突,我们最好还是信仰那种观念。

如今,从人们对上帝的坚定信仰中我们可以看出,这种信仰确实有其普遍的生命和道德价值。詹姆斯惊异于各种各样数不清的宗教体验、宗教信仰,同时也被它们深深吸引;即使对某些宗教不敢苟同,他也以艺术家般的敏锐之心,对它们进行生动的描绘。他发现,每一种宗教其实都有其道理,他希望人们能够以宽广的胸襟面对每一种希望。于是,他毫不犹豫地参加了心灵研究学会;为何宗教信仰不能像其他现象一样成为人们潜心研究的对象呢?最终,詹姆斯相信了另一个世界的存在,即精神世界。

我本人绝不相信我们人类的经验就是宇宙中存在的最高形式的经验;我宁可相信,我们与整个宇宙的关系,就像我们的猫儿、狗儿与整个人类生活的关系。它们住在我们的客厅里、书房里,参加到我们的各种活动中来,虽然它们对这些活动的意义全然不知。它们只不过是历史曲线的一条切线,对这历史曲线的起点、终点和形状,它们也全然不知。我们就是万物那更广阔生活的切线。

尽管如此,詹姆斯并不认为哲学是对死亡的沉思。因为对他来说,一个问题的解决能够为人在世时的事业提供指导、予以激励,这个问题才有价值。“他研究的是我们人类本性的优越性,而非其绵延时间的长短。” 与其说詹姆斯日夜沉迷在书房里,不如说他时刻在生活的浪潮中随之起伏。他是一位热情洋溢的工作者,为了人类的进步作着不懈的努力,他不停地伸出自己的援助之手,用自己的勇气感染、鼓励每一个人。他认为,每一个个体都有自己的“精力储备”,这些储备会在一定的环境下释放;他对个人、对社会喋喋不休地说教,其实是在恳求,恳求人类在有生之年用尽自己的“精力储备”。眼见人类把大量的精力浪费在战争上,詹姆斯感到震惊。他认为,如果能够“把战争的枪口对准自然”,人类这种好战好胜的强大冲动便能得到更好的发泄。每一个人,无论贫富,为何不能将人生中宝贵的两年献给自己的国家?但为国家献身,绝不就是对其他民族大开杀戒;为国家献身,可以是扫除瘟疫、排干沼泽、灌溉沙地、挖掘沟渠,也可以是致力于自然工程、社会工程——建造它们是一个缓慢而又痛苦的过程,而战争却能在顷刻间将其摧毁于无形。

詹姆斯支持社会主义,他不喜欢对个性与天才的压迫。泰纳把一切文化现象简化为“种族、环境和时代”,这是片面的,因为他没有考虑个人的因素。唯有个体才有价值,其他一切的一切都只是手段,甚至包括哲学。因此,我们一方面需要一个政府,一个懂得维护社会每一个个体利益、服务于每一个个体利益的政府,另一方面需要一种哲学、一种信仰,来告诉人们,“宇宙不是一个迂腐的学园,而是一个刺激的乐园”,世上尽管有失败,但它依然等待人们去获取胜利的果实,人类的精力必将因此而得以全面发挥。

一位遭难的水手,葬身在此岸,

他勉励大家,要扬帆猛进。

我们遭难时,众多勇敢的帆船,

曾冲破惊涛,战胜风险。

《哲学的故事》,[美]威尔·杜兰特著,蒋剑峰、张程程译,新经典|文汇出版社2025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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