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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有象:新年期间布达拉宫下巡礼的大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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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25-01-30 11:38: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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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达拉宫山下的宗角禄康公园里有一处建筑,被称为“象房”(klang khang),此象房始建于八世达赖喇嘛时期,其用途正是用来饲养我们通常认为不适合在青藏高原饲养的亚洲象。这头大象颇有来头,并且在此后拉萨重要的新年活动传小召会供法会(tshogs mchod)上扮演重要角色。

汉藏历法的交融可以追溯到松赞干布之父朗日伦赞的时代,农历新年和藏历新年的关系通常有三种情况:同一天、相差一天或相差一月。以2025年为例,农历乙巳年春节与藏历木蛇年新年恰好相差一个月,即藏历木蛇年正月初一对应农历乙巳年二月初一日。在古时拉萨,新年庆典常常持续至藏历二月。其间举行的一系列宗教仪式尤以藏历二月份举办的俗称“传小召”的会供法会活动著名。这一活动原本是17世纪末期,第巴桑结嘉措为五世达赖喇嘛的逝世举行的周年祭,最初为期5天。此后,每一世达赖喇嘛圆寂,法会就相应延长一天。整个活动的高潮部分,也就是最后一天的供宝会(tshogs mchod ser sbreng),在这一天布达拉宫要抬出巨幅唐卡,同时三大寺僧侣们抬着珍藏的历史文物、乐器、祭器等珍宝,从大昭寺出发,绕拉萨古城一周,经布达拉宫等地,以示用珍贵的宝物供佛之用意。据驻藏大臣有泰观察,1904年藏历二月三十日的供宝会上所亮宝物“乃御赐各件也” (吴丰培整理《有泰驻藏日记》)

查尔斯·柏尔摄,1921年供宝会上布达拉宫晒大佛

到清代中后期,“传小召”法会的重要环节“供宝会”增添了一个特别的看点——出现了“锦鞯玉辔驾五辂,背上宝瓶高似塔”的大象身影。大象开始成为拉萨新年一系列活动中一个颇受人瞩目的环节。

和瑛《易简斋诗钞》“渡象行”诗句

到了当代,1957年西藏日报社摄影记者陈宗烈先生拍摄了一张身披吉祥法衣的大象在拉萨传召法会期间参加仪式活动的照片,可以看到当时人头攒动的景象。另据陈宗烈回忆这头大象一直活到1963年。此后,拉萨直到2018年曲水动物园迎来大象“尼菩”,才再次见到大象的身影。

从乾隆五十八年(1793)八世达赖喇嘛强白嘉措收到清廷赏赐的廓尔喀贡象起(《八世达赖喇嘛传》),至1963年的170余年间,拉萨断断续续都有大象的出现,并在仪式活动中作为“珍禽异兽”出现,往往能把聚集的人群带往活动的高潮。本文试图通过多种图文资料来呈现大象在拉萨生活与历史的场景,并借“太平有象”之寓意,祝愿大家新年快乐、吉祥如意。

一、清代之前非佛教语境下西藏有关大象的记载

“大象”(glang po che或glang chen)一字的出现可以追溯到吐蕃时期。《翻译名义大集》中,glang既用来指象,也用来称呼牛,但更多是以之指牛,并和其他的字组成词组,如glang bres指牛圈。而用来指称大象的,则更多使用glang po che(《翻译名义大集》京都文科大学藏版)

在西藏早期文献中有关大象的记载,可以追溯到一则有趣的故事,根据《弟吴宗教源流》《贤者喜宴》等史籍记载,在赞普都松芒波杰时期,吐蕃出现了七位大力士,第一位的欧仁拉纳波(rngog ring la nag po)能从泥婆罗将一头小象(glang po che’i phru gu)背回吐蕃。其他六位大力士也各有所长,比如搏狮、射鹰等等。

布达拉宫壁画里的七力士局部,中间抱象者即为欧仁拉纳波,中国西藏布达拉宫管理处:《布达拉宫壁画源流》

比较有趣的是在相对早期文献中,除了欧仁拉纳波及其背象壮举之外,其他的人名或事迹都有变动,特别是《汉藏史集》中出现了一位名为属庐·桑噶(lcog ro zangs dkar)的大力士,他能背起拉萨的石碑。《萨迦世系史》的作者就将八思巴父亲桑察索南坚赞舅舅家的世系,追溯到了这位吐蕃七勇士之一的属庐·桑噶身上,而八思巴父系昆氏先祖则为吐蕃时期最早的一批僧人,即“七试人”之一的鲁易旺波松瓦身上。大约西藏后世大家族都喜欢给自己的先祖找一位声名显赫的缘起,吐蕃时期在时间上足够早,足以为先祖添上一层传奇色彩。

上述各文献除相对较晚的《汉藏史集》中引用八思巴《彰所知论》的部分将大象写为glang chen外,其他文献多用glang po che来指称大象,包括八思巴的《彰所知论》本身。除此之外有关大象的记述也出现在高僧们的旅行记录中。如《贤者喜宴》中有关噶玛噶举第五世活佛得银协巴应明成祖之邀赴南京晋谒时,在明成祖欢迎仪式上见到河对岸“列大象三十余头”。后又迎请进宫时“又有大白象一头与另二三头,皆饰以金具,另有约三百头大象亦负载各色饰物”(邓锐龄《〈贤者喜宴〉明永乐时尚师哈立麻晋京纪事笺证》)。明代大象基本都是东南亚,如暹罗、真腊输入,并且根据遗留至今的绘画作品来看明代的大象仪仗队的确称得上奢华,但数量上没有几十上百这么夸张。

台北“故宫博物院”明代佚名《入跸图》局部

二、拉萨街头大象的出现

乾隆五十七年八月廓尔喀战败乞降,并经过福康安、和琳等上奏,称其将进表纳贡,在贡物之外另备驯象五只。后乾隆以京城大象数目足够陈列仪仗所用,并认为藏地向无大象,因此传谕福康安,将廓尔喀所进驯象,赏给达赖喇嘛和班禅额尔德尼各一头,其余三头缓程送京。给达赖喇嘛和班禅送大象更深层的考虑在《清实录》中有所记载“俾前后藏僧俗番众常睹边方贡物,更足以肃观听而著声威”。后来这三头送往北京的大象,历尽千辛万苦自廓尔喀而布鲁克巴、帕克里至后藏。因常规经察木多、打箭炉进出西藏的路途多山,并不适合大象行进,所以计划把大象在前藏饲养月余,俟四月冰雪渐消青草萌生,再由青海从西宁送京。实际上后来从前藏启程送往北京的大象只有两头,其中一头可能追赐给了达赖喇嘛。

留在西藏的大象,被分别赏赐给了达赖喇嘛和班禅额尔德尼,根据这两人传记的记载,八世达赖喇嘛在藏历水牛年(1793)三月初十日为前来供奉大象的锡金军官举行饯行仪式,所以大象应该是在初十日之前的几日收到的。随着八世达赖喇嘛与大象接触的机会的增多,他也有了前辈达赖喇嘛不可能有过的对大象的切身情感。他感叹大象是诸生灵中比较愚笨的,并由此升起了怜悯之心。为了整个藏地五谷丰登、畜牧兴旺,遵照仓央嘉措留下的风俗,给大象在宗角禄康修建了象房(glang khang),并任命了象倌(glang rdzi)。自此大象终于在拉萨安了家,并可能在特定节庆活动中出现在拉萨街头。

后来八世达赖喇嘛传记也记载有大象在拉萨不服水土而死,但没有明确说明,推测可能是原本送往北京的三头大象,最终只送去两头,从而将比较虚弱的那头大象追赐给了达赖喇嘛。为了安抚失去一头大象的八世达赖喇嘛的情绪,班禅额尔德尼说道:达赖喇嘛并不是因为大象死了而痛苦,而是因为大象为雪域众生带来幸福的一种象征(应该是指大象代表结束了廓尔喀战争的混乱)。与此同时班禅还把皇帝赏赐给自己的大象和象倌一同送给了达赖喇嘛。

木兔年(1795)三月二十二日,廓尔喀又遣人送来公母一对大象时,达赖喇嘛吩咐把大象交给象倌好生照护,随后给象房起了新的名字“平措噶采(phun tshogs dka’ tshal)”。五月十一日,派人给大象送去诸宝饰物和各色绸带,并规定以后每月初二日派四名僧人前来平措噶采为大象举行长命诵经酬补仪轨,可见八世达赖喇嘛对大象照顾的仔细有加。此后达赖喇嘛本人也经常来这里观看大象,并为象倌摩顶赐福,以及时常用各种绸缎装饰大象。

乾隆赏赐给班禅的大象,则于水牛年(1793)二月四日就先行抵达班禅处,传记记载其即刻莅临仔细观赏,十分开心并上书谢恩。后藏历土马年(1798)五月二十六日廓尔喀国王赠送的礼物大象再次经过不丹抵达,数量及详情缺载。

根据清实录记载,乾隆六十年,为示祝贺,清廷曾要求廓尔喀在五年一贡的例贡之外,在本年度再行纳贡给清廷。其中的驯象,乾隆仍以京师厩中驯象过多为由,着再将廓尔喀贡象分赐达赖喇嘛和班禅额尔德尼。只是根据达赖喇嘛和班禅的传记记载,他们再次接收大象分别是在1795和1798年,唯时间上不能很好对应上,想必其中还有别的故事。

三、乾隆有关西藏驯象记录以及西人文字和影像资料

道光二年,廓尔喀国王上表欲呈进驯象,被道光帝以廓尔喀距京甚远,运送不易为由,参照旧例酌免贡象。到道光十九年(1839)载铨等奏,銮仪卫驯象所内大象不敷当差,应加急采买。但是这次并没向廓尔喀提出要求,此后的清实录中也再没有出现廓尔喀的贡象记录。

在九世达赖喇嘛寻访认定的过程中,于火兔年(1807)候选灵童曾将大象作为前辈达赖喇嘛的记忆提起过,从而问道“我的大象还在吗”之类的话。此外在十二世达赖喇嘛传记中,在其坐床之时,象倌首领曾向达赖喇嘛敬献哈达等礼物。其他涉及大象的记载在这几世达赖喇嘛传记中鲜有提及。与此同时,七世之后两世班禅额尔德尼的传记中亦不再有关于大象的记述。

当然,我们无法确知大象出现在拉萨供宝会相关仪式活动上的具体时间,但是根据布达拉宫相关壁画以及唐卡资料显示,在拉萨获得大象之后,可能很快就被纳入进了传小召的仪式活动里。

布达拉宫红宫会供法会之供宝法会局部,画面下方背驮高瓶的大象,《布达拉宫壁画源流》

尽管我们很难在清末诸如清实录和达赖喇嘛、班禅额尔德尼传记中寻觅到更多关于西藏大象的记载,但是随着西方传教士、间谍、探险家各色人等对西藏地方兴趣的增加,留下了数量浩繁的文字以及影像资料。据此或可弥补传统史料之不足。

最早在拉萨留下影像资料的应该就是荣赫鹏(Francis Younghusband)侵略军的随军摄影师。这些影像资料目前被公开到了国际敦煌项目(IDP)网站上,它们是由摄影师Frederick Marshman Bailey随荣赫鹏在拉萨期间的1903-1904年拍摄的,其中留下了6张大象的照片。

荣赫鹏侵略军随军摄影师Frederick Marshman Bailey所摄大象图片之一

荣赫鹏侵略军随军摄影师所摄大象图片之二

荣赫鹏一行人所见所摄的大象应该是来自尼泊尔的1901年赠送给达赖的礼物。据加德满都邮报(Kuenselonline)根据相关资料记载认为1901年不丹Trongsa Penlop 的代表向十三世达赖赠送了两头大象和一些豹,以及孟加拉虎等动物。

《拉萨及其神秘的地方》(Lhasa and its Mysteries)一书的作者L. Austine Waddell作为荣赫鹏侵略军的随军医生当他看到这头大象的时候亦写道:这头年轻的长牙象大约8英尺高,是几年前不丹的Raja(国王)作为礼物送来的。在此之前锡金的国王(Sikhim Raja)也时不时会送一些大象,但都没有存活下来。这头大象被圈养在龙王潭。此外他也见到了加德满都邮报提到的豹及老虎等动物。

根据以上两条信息,我们能够确知在1901年拉萨从不丹获赠了新的大象。

1936年英人Evan Yorke Nepean应征加入Basil Gould的拉萨情报任务团队,后于1939年回国加入英国军事情报机构。在藏期间也留下过摄影作品,其中大象自然也会成为他关注的对象。

Evan Yorke Nepean1936年所摄布达拉山脚下的大象

奥地利纳粹分子海因里希哈勒(Heinrich Harrer)曾在记载他在拉萨期间(1944-1951)的书中提到过拉萨的大象,并认为这是由尼泊尔国王送给来的唯一一头。尼泊尔国王最初送来两头大象,但其中一头在穿越喜马拉雅山的旅程中未能存活。大家称它为“朗臣仁波切”。他在布达拉宫北侧(龙王潭)有一间自己的房子,装饰着珍贵的锦缎,并经常参加游行。当然他也留下过大象的影像。与上文加德满都邮报和《拉萨及其神秘的地方》记载相比,根据这位海因里希哈勒的记述有两种可能。其一是荣赫鹏军队离开之后拉萨又从尼泊尔获得了新的大象,到海因里希哈勒时1901年不丹赠送的大象已经不在世。其二,海因里希哈勒并没有搞清楚他所见到的大象是来自不丹还是尼泊尔。在没有见到别的能够佐证尼泊尔曾在1904-1943年间给拉萨赠送大象的资料之前,我倾向于相信后者。因为我们同样也没有关于这头大象去世的记载,且荣赫鹏在拉萨时这头大象还是一头年轻的小象,根据大象的正常寿命1901年的大象极有可能活到海因里希哈勒时期。

当然,除了活生生的大象照片之外,我们还能见到西人所拍摄的参加供宝法会的大象模型。英国植物学家George Sherriff曾于1943年抵达拉萨,著有“A Quest of Flowers”一书,并和他的妻子Betty Sherriff、搭档Frank Ludlow一起留下来一段彩色视频,其中记载了会供法会上的一只模型大象。

Betty Sherriff视频中供宝法会上的模型大象

喜饶丹贝(Marion Griebenow)1937年陪同五世嘉木样前往拉萨期间拍摄的法会上的模型大象

当然,真实的大象参加供宝法会的影像资料除了上文提到的陈宗烈1957年拍摄的照片之外,网络上还有一张看背景像是在布达拉宫下御制碑亭附近拍摄的大象背驮宝瓶的照片。

布达拉山下参加法会活动的大象

通过以上对传统文献和影像资料的梳理,我们大致可以看出,拉萨供宝法会上大象参与仪式这一民俗的形成,是多民族文化互动的结果,清廷战胜廓尔喀之后,将其称臣纳贡后进献的大象赏赐给达赖喇嘛和班禅额尔德尼,这是西藏,特别是拉萨拥有大象的开始。结合佛教故事七政宝中象宝、和谐四兄弟等等形象,对从未有过大象的青藏高原居民来说,大象绝对算得上是一种异兽,它们进入法事活动流程当中似乎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然而很快随着乾隆的故去,廓尔喀在总共进献两次驯象之后,就不再向清廷提供大象了。这就使得拉萨从清廷获得廓尔喀驯象转赐之路行不通了。根据达赖喇嘛和班禅额尔德尼分别在传记中提及二人后于1795和1798年得到新的大象的记载,与清实录中清廷第二次转赐大象时间上不大能合得上,这种时间的龃龉背后可能暗示着西藏方面获得驯象来源的多样化,比如廓尔喀可能绕过清廷直接赠送驯象亦未可知。

另外一种可能是,在习惯了供宝法会上让大象参与仪式当中以后,某段时间无法获得大象的情况之下,大象模型似乎就成为一种替代方案,并被保留下来,以备不时之需。

目前看来,拉萨再次得到大象的比较靠谱的时间当为1901年,这一年不丹Trongsa Penlop 的代表向十三世达赖赠送了两头大象和一些豹,及孟加拉虎等动物。这头大象被后来入侵西藏的荣赫鹏军队抵达拉萨后分别被随军摄影师以及医生用照片和文字形式留下记载。

1936年的Evan Yorke Nepean和1944-1951年的海因里希哈勒镜头下的大象,很可能就是L. Austine Waddell在1903-04年看到的那头小象。理论上这头亚洲象的寿命似乎从1901年活到1936年,甚至到海因里希哈勒的1951年、陈宗烈的1957年和1963年也不是不可能。由此看来我们目前尚未见到1901年之后拉萨重新获得大象的记载,可能是真的没有,而非没见到。这都可归因于这头1901年来自尼泊尔的大象活得足够健康、足够长寿,以至于不需要补充新的大象。而最近一次拉萨补充新的大象就是半个世纪后的2018年曲水动物园的大象“尼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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